一场五线小城的家庭“战争”——疫情带给普通人的生活

前段时间我姥爷得了新冠,那段时间我超级紧张,各种平台都问,紧张到自己害怕失去,不过最后姥爷转阴,身体慢慢恢复,身体各项指标都慢慢正常,全家人放下心来。
今天看到百度热搜有一片文章,事关农村疫情,我也是农村出身,对有些人的麻木深有同感。
2022年的12月,见到听到太多老人去世,老人重病下有钱的子女依然不管不顾。。。。。
我们普通人在疫情下,尤其是老年人得了新冠后,我们能做什么,我们要做什么,
还是……..不做什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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姥姥新冠重症后,我陷入五线小城的家庭「战争」
在病床上的姥娘。吕亚思摄
在去年12月的感染潮里,本文作者陷入一场跟家庭的“拉扯战”。姥娘(外婆,北方农村的叫法)抗原阳性前后,她从北京寄药、血氧仪、氧气机等等,试图干预姥娘的治疗。那一头是北方五线小城的家人,认为她在制造恐慌,诱导长辈,直接商量起来向她瞒住了姥娘的病情。
当姥娘血氧降到80,肺部CT出现问题后,她的家人才找到医院。此时,距离老人感染已经过去一周。这中间,作者在自己阳性第四天赶回老家。之后的二十多天,她在亲人的各种争吵里,反复打量姥娘,打量她的家人,近距离地感受到这场疫情风暴,究竟如何具体震荡一个家庭。
“他们定吧”
姥娘83岁,是个总用湿木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习惯沉默和抽烟,笑起来慈祥的老太太。大概二十天前,她感染了新冠,现在躺在病床上,一整天没吃没喝,两颊深陷,紧闭双眼,干枯的双手伸向空气胡乱挥舞。
她一会儿笑,一会儿哭,透明面罩削减了她的音量。凑近了听,勉强能拼凑出“老天爷”“菩萨大人”“求求了”,以及一些难以分辨的词句。1月10日,住院半个月,她被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。
12月20日她测出抗原阳性,几天后,我匆忙买的制氧机送到了家。我妈在电话那头说,你不要再往家里买这些东西了,没用,光制造紧张气氛。声音听上去很疲惫,“我快撑不住了。”说完这句,她挂掉电话。
我妈是最早想让姥娘去医院做CT的。那时候我妈刚感染,反复发烧,乏力,主要是心里害怕。大舅走得早,这三十年,她一个不那么受重视的二女儿成了家里的老大。虽然伺候姥娘时间最久,但二舅和小舅是儿子,他们不表态,去医院这件事就做不成。这种观念,在这个北方家庭中约定俗成,没人质疑。
中间有一天,我妈反复提出,最终二舅和我爸才带姥娘去了家附近的医院做检查。两小时都没排上队,老人被冻得差点晕过去。到家的时候,看到姥娘鼻涕止不住,冻得直哆嗦,我妈心疼坏了。她打定主意,就在家,不折腾了。
他们也想过住院,可听说“医院里人乌央乌央的,每天都在死人”。最后,我妈和舅舅们达成共识——家里有什么药就吃什么药。姥娘有支气管炎,每年冬天都咳嗽,他们找出以前的止咳颗粒、感康、头孢。有些药过期了,我妈看了看不敢喂,两个舅舅说没事,才给姥娘吃进去。
我在北京工作,12月上旬同事朋友相继阳了之后,就开始担心姥娘。我花高价闪送抗原,在网上抢购药都困难的时候,看见陆续有人在返乡。我就反复在家族群里提醒,少去超市聚集,提前备药和抗原,也接连寄了这些回去。
可始终没什么人响应,他们都觉得,姥娘应该不会感染。12月中旬,小舅出现浑身疼痛等症状,还是去给姥娘送饭。在群视频里,我看到姥娘面部有水肿,嗓子沙哑。隔着手机,我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她的眼皮已经肿得几乎遮住了眼球,摆摆手说,“都好,不要惦记。”
那天,小舅后来发来消息:老人体温正常,不感冒,不咳嗽,就是腰疼,请家人们放心。我还是不放心,又让我爸去给姥娘测抗原。结果两次都是两道杠。我爸在群里说:娘咳嗽,有痰,不发热。我提醒了句,腰疼、咳嗽,都是前期症状,多关注她。
姥娘的抗原测试结果。吕亚思摄
当晚,我就接到小舅电话,说我看了你和你爸在群里的对话,你不要引导你爸。你姥娘没发烧,不可能是新冠。后来我再问姥娘病情,他们总回复:“今天比昨天好。”
那会儿,家里人已经相继感染。姥娘很多年甲状腺功能减退,食欲差,体重大概只有70斤。这几年,她腿疼、行动越来越慢,去年摔过两次,每天要有人给她送饭,家里人来人往。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。
好几个晚上,我去社交平台搜索,有老人的家庭应该如何防范新冠,发现很多亲历者提醒,老人容易出现“沉默性缺氧”,需要准备血氧仪、制氧机等等。我赶紧去选购,很多店已经只有预售,换了三个平台问了五家店,才选到最快的一家,付款三天后到货。
姥娘抗原阳性四天后,表弟在群里发来一张图片,显示她的血氧80。我截了张关于血氧低于93就很危险的图,又发了哪些情况应及时就医的文章,家族群里还是没人接话。
我私下跟表哥表弟商量,必须送医院。我大舅走了以后,表哥上学、结婚,都是舅舅们和我妈C持的。这次,表哥觉得孙子辈去提是越俎代庖,不方便说。表弟和二舅的父子关系平时就紧张,他也不敢说。
我还是跟表哥争取,说可以骗二舅要给小侄女看病,顺便带姥娘拍个CT。然后我给家附近的医院打电话,问好后告诉二舅,都安排好了,务必去。二舅犹犹豫豫地答应了。
拍完,报告显示:心包积液,双肺感染。这家二甲医院的医生说,治不了,抓紧转院。姥娘又被送回了家。我问我妈,有没有再托三甲医院的医生看看片子?她回,“二舅他们说,以前咋吃药现在就咋样,不敢乱动。他们定吧。只要她不发烧,咱就都能接受。”
有天晚上,因为我爸还没症状,就去看护姥娘,在客厅几乎坐了整晚。我妈知道后把他大骂一通,说他脑袋不灵活,万一熬出事怎么办。他今年57岁,前年患高血压住过院。他气得直哭,跟我说,当年他是看着姥爷、大舅在医院走的,怕万一姥娘真有什么坏情况,没法交代。
到后来,他心理也不平衡,想着儿子们都不管事,我妈一个女儿指使着一个女婿,送饭,去医院,跑腿买药,跑前跑后。“你二舅也不想让姥娘持续吸氧,怕有了依赖症。”他偷偷告诉我,他们商量好,也别再告诉我病情,觉得现在去医院没用。
当时我感染第三天,烧到39度,听到这些感觉眼泪展示来都是烫的。更难过的是,觉得人跟人达成共识那么难,孙子辈,尤其一个外孙女,在这样的事情上没有发言权。
矛盾
被第三次下病危后,姥娘终于从心内科转入呼吸科。她胡言乱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,医生怀疑患上脑炎,决定做腰部穿刺,要将一根尖细的针进入背部脊髓,提取脑部积液来做判断。
“我就一个考虑,怕老人受罪。”病房里,小舅沉着脸反对。陪护以来,关于姥娘的治疗,主要由两个舅舅、我和表哥商量决定——四家各出一人。我问他,如果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,你能保证不后悔吗?他双臂环在胸前,眼睛看向地面。
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发生分歧。
“见不得你姥娘痛苦的样子。”姥娘住院那晚之后,我妈再也不敢去医院。后来我提了一句是否考虑送姥娘去ICU,她反应很激烈,“绝不让你姥娘一个人去那个冰冷的世界!”
入院第二天,因为去给朋友父亲的葬礼帮忙,一天没露面的小舅晚上一身酒气地来到病房。看着姥娘戴呼吸机痛苦的样子,他几次要把面罩取下,“给她松快松快。”表哥和二舅赶忙制止——我们用了一天多时间,才让姥娘勉强适应呼吸机。医生说,这是在救她命,不能摘。
争论险些演变为争吵。小舅从凳子上腾地站起来,说,你们管吧,我不管了。表哥沉默了一会儿,从衣兜里掏出烟,起身出了病房。
在写着“禁止抽烟”的楼梯间,很多男性家属聚集在这里抽烟。凌晨了,这个角落空空荡荡,32岁的表哥靠在那儿擦眼泪。“我只想救我奶奶。”他说。我大舅,他爸,在他5岁的时候离世,这些年姥娘攒着退休金,一路供他读书、成家。有年,姥娘领着他回老家,从绿皮车的高台摔下,断了几根前胸的肋骨。
表哥说,下病危时,看到小舅的样子,就知道他在想什么——“拉回家。”这些天在医院,我反感听到这些表达,“拉走了”——意味着人不行了;“回家吧”——表示家属放弃治疗。
一天中午在电梯口,一个中年男人一直叫,“妈,妈!”他摇晃躺在床上的人。“拉走了。”后来我从医生那里得知,那老人七十多岁,心脏不好,感染新冠,没住几天就走了。“每天都有。”医生说。
第二次下病危时,我游说我爸再去托一托医院里的朋友,咱再试试。那几天,小舅妈和我妈去给姥娘买了寿衣,说可以冲喜。小舅就说,实在不行,拉回家吧。
小舅是姥娘最小的孩子,从小最释骅。即便在病床上意识混乱,姥娘看到小舅时,还是会弯着眼睛说,“天下的爹娘爱小的,你说是不是。”每回拔针时,小舅也不忍心使劲按压姥娘的血管。我们想尝试给姥娘用俯卧位通气,他坚决拒绝,怕那种姿势让姥娘骨头受伤。
听说小舅年轻时欠了债,躲到农村,后来家人帮他还的钱。他现在快50岁了,喜欢喝酒,觉得以前不懂事,自己没办法。这些天,他也焦急,梦了很多次病床上的姥娘,“我没别的办法。如果真到那一步,你姥娘肯定想回到自己的家。”
做腰穿那天,姥娘意外地安静下来。麻醉针扎进她脊柱时,她喊了几声老天爷,然后就不再做声,眨着眼皮,眼睛黑洞洞的。过去的几十年,姥娘一直这样隐忍沉默。听到姥娘在病床上手舞足蹈、大声唱歌,我妈哭起来,“让她唱吧,让她唱,她太压抑了。”
她出生自农村的医生家庭,女孩子被要求不耐骣门,不能读书,只能在家纳鞋底,做活儿。上过几个月夜校,姥娘就作为随军家属到了临省小城,在洗衣膏厂做了十几年女工。姥爷当时工作忙,姥娘下了夜班,回家和泥打炭,照料四个孩子。
姥娘跟我说,她只跟姥爷红过一次脸。那次,她在床头做针贤娆吵到姥爷睡觉,姥爷爬起来骂了句脏话。姥娘跟他说,你可以打我,但不能侮辱我。后来,姥爷走了,没两年大舅患口癌也走了。大舅是最有出息的,可那时候才三十多岁,姥娘哭到掐人中才醒过来。她一个人把家撑下来,现在每个月提醒我妈去银行,帮她把退休金存进存折,为了后代能多领一年是一年。
在我的成长里,直系祖辈只有姥娘一个。我爸妈以前上班忙,常把我放在姥娘家。跟我妈不一样,她性格温和,总抿着嘴,弯着眼睛冲我们笑。学前班那年,我参加讲故事比赛,得了个倒数,全家人围着我不停地问。我快哭了,姥娘坐在圆桌另一边缓缓说,咱们不问了,孩子累了,冰箱里有饮料,去喝吧。
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。每次走之前,她都给我钱。年纪越大给的越多,她晃悠悠地站起来,从裤兜里掏一串钥匙,打开她屋里的立柜。从小我就觉得那个立柜特别神秘,一定是有重要事情,她才会打开。后来有一回,我贴在她身后往里瞅过几眼——原来里面就一些旧衣物,几张存折,破铁盒子,一些纸钞。当时她身子佝偻得只到我的鼻尖,取了钱转过身,每次说的话都差不多,“道儿上远,火车上买点吃的。”
这几年,我一离家,她就哭,隔着门说一句:“到了给家里来个电话。”可好几年前,家里的座机早就停了。她一直把我送到楼梯口,看着我离开。我们之前谈论过疫情,姥娘模糊地知道,外面在闹“传染病”,这三年她常提醒我,自己在外面多小心。
姥娘检测出核酸阳性,到住进本市仅有的两所三甲医院之一,过了整整七天。在过去的十多天里,我总在反复想:如果早点住院,如果早点服用特效药,如果转进呼吸科……她的病情会不会不至于如此?
查出双肺感染的那晚,二舅在回家路上跟表哥说:“不是我不想送,是你叔叔没路子,怕送不进去。”二舅是个老实的中年人,在单位里当了三十年普通职工,五十多岁了,有时跟同事打电话还会脸红结巴。
那一晚,我不断在网上问诊,挂了北京几家医院的号,又托朋友找医生咨询,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:老人血小板41,血氧80,不去医院的话,最多在家里挺一周。我把问诊截图全部发到群里,夜里,小舅终于决定托托关系。他辗转找到一位同事的老同学,对方在医院里有职务,给留了一张床。
隔绝的衰老
面对陌生的、有气直挺挺地吹进呼吸道的机器,姥娘很抗拒。透明面罩勒得她原本水肿的眼睛更加肿胀,每隔几分钟,她就伸手拽面罩,张圆了嘴叫,摘下来,给我摘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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